▲劉濤(左)和記者在獼猴桃種植基地合影。

這是一次特殊的采訪經歷。

面對的采訪對象,是我15年前的大學同窗,因辭去副縣長回鄉(xiāng)種獼猴桃,成了新聞人物。

十多年未見,我一眼就認出了劉濤:清秀,瘦高,內斂的笑容,一身運動衣褲,右臂綁著一個紅色手包。跟大學時代相比,沒有太大變化,我很難想象他當副縣長時正襟危坐的樣子。

這不僅是一次采訪,也是兩個曾經的同學,關于人生價值、理想和選擇的對話。

這次對話,是跟劉濤一起驅車從長沙回他的家鄉(xiāng)慈利縣東岳觀鎮(zhèn)途中進行的。

談辭官:就是一種職業(yè)選擇

記者:正式辭去副縣長職務是什么時候?

劉濤:正式提出辭職是去年10月份,辦了一個多月,中間縣長找我談話,表示了挽留。去年12月底,縣人大開會,正式同意了我的辭職申請。

記者:是徹底辭職,還是暫時離職創(chuàng)業(yè)?

劉濤:徹底辭職,公務員身份沒有了,拿到公司的營業(yè)執(zhí)照,我開玩笑說“終于當一把手了”。醫(yī)保、社保什么都還沒顧得上管。停薪留職不太可能,也不符合現在的公務員法,這不是吃空餉嗎?

記者:還是說說大家最關心的辭職原因吧。這么年輕當上副縣長,很多人可能四五十歲也坐不到這個位置。我看到網上有人猜測,辭職或者是干得不好,提拔無望；或者是工作壓力太大,無法勝任,你認可這種說法嗎?

劉濤:其實我當公務員,干得還算不錯的。最近有空的時候,我整理以前的材料,翻出很多之前得的榮譽證書,黨員、先進工作者,還拿過公務員二等功獎章,這個是很難拿的。不能說是因為當不了縣長才辭職的,那個記者可能誤會了我的意思。如果按部就班做下去,也不是沒有提升的空間。辭職前我還被借調到省國稅局工作,應該說領導對我的工作是認可的,也有進步的機會。

記者:那辭職跟中央改作風或者八項規(guī)定下“當官不易”有關系嗎?

劉濤:我個人覺得關系不大。像我們從機關下來的年輕干部,本來對官場各種應酬飯局是抵觸的,管得嚴了反而是一種解脫。我在縣里分管工業(yè)、勞動保障和生產這些,經常要下鄉(xiāng),有時候覺得讓司機開車接送有點浪費人力,經常自己開車去。或節(jié)假日回長沙,也都是開私家車,或者坐火車,沒覺得有太大變化。

記者:那有沒有什么一個契機,或者什么事情觸動你做出辭職創(chuàng)業(yè)的決定。

劉濤:我有這個想法,至少有大半年了,到縣里工作以后,下去多了,跟老百姓接觸多了,覺得農民太需要人帶領他們創(chuàng)業(yè)了。我本來就是農村出來的,對家鄉(xiāng)和土地有感情。你去看看就知道,我的家鄉(xiāng)環(huán)境很美的,但因為沒有年輕人,很多土地都在那兒荒著,最多種點玉米,因為省事嘛。我覺得再不回去做這個事,可能就晚了。

記者:這么說你覺得這個決定很自然,也不算多艱難多重大?

劉濤:我覺得還好吧,就是一種職業(yè)選擇。我跟其他記者說過,我覺得農民是最自由的職業(yè)了,而且我有興趣也有能力去做。

我辭職半年多了,一開始也沒有太多人關注。因為湖南日報有個副總編是臨澧人,回老家聽說了這個事,一定要采訪我。我一開始還不太愿意,但他們說這個是好事,正能量,一定要宣傳一下。

我現在辭職的干部也有不少,只不過有的去企業(yè)了,有的出國了,有的創(chuàng)業(yè)了,辭職搞農業(yè)的不多,所以才引起關注吧。現在也是這種導向,公務員要能上能下能進能出。

記者:不過你的家人不一定這么想吧,他們支持你嗎?

劉濤:我夫人倒是挺支持的,因為可以有更多時間陪她嘛。最支持的是我9歲的兒子,今年過年他把壓歲錢都攢著,說要留給爸爸創(chuàng)業(yè)(笑)。父母還有80多歲的爺爺一開始確實不理解,還流了眼淚。不過現在他們都想通了,為了支持我創(chuàng)業(yè),原本都搬到長沙的父親又回了老家,帶著大家在地里干活。母親要帶孫子,又不放心家里,現在長沙和慈利兩頭跑。

談創(chuàng)業(yè):過去的經歷都是財富

記者:我記得你當時一畢業(yè)就回湖南當了公務員,當時是什么一個契機?

劉濤:其實很簡單。當時湖南省到北大選調畢業(yè)生去基層,我就報名參加了考試,然后就考上了。當時跟我一起考上的還有一個咱們同學,也是湖南老鄉(xiāng),我們的職業(yè)軌跡都差不多,先在鄉(xiāng)里工作,然后到省里機關,又到縣里任職。那位同學現在郴州一個區(qū)當副區(qū)長,我們經常交流,他對我辭職創(chuàng)業(yè)也挺贊成的。

記者:你大學學的是圖書館學專業(yè),當時是不是有另外的選擇?

劉濤:有啊,專業(yè)對口的,可以去湖南省圖書館。但那時候剛畢業(yè),人生經驗很有限,就是覺得當公務員有前途,也比較穩(wěn)定。

記者:實際上呢?

劉濤:經歷過才知道,基層公務員很辛苦也很不容易。我一開始在鄉(xiāng)里工作,也跟農民差不多,一個月拿600塊錢,下鄉(xiāng)都是騎自行車去。后來到機關,工作相對簡單一些,主要做文字工作,寫材料,有時候也挺枯燥的。當副縣長時,工作任務更重了,收入嘛,加到一起也就3000多塊。所以并不覺得有多大落差。

記者:你大學學的專業(yè)其實跟后來的工作關系不大,你怎么看在北大這四年對你的影響。

劉濤:其實當時上大學包括后來選職業(yè),都是很偶然的,但北大四年的教育,對于我這個從未走出大山的孩子,還是非常關鍵的。學的專業(yè)知識可能用不上了,但過去的經歷都是財富。我現在每天都看北大校友微信群,也經常跟一些校友交流,看他們誰做了什么東西,哪個同學又創(chuàng)業(yè)了,都很受啟發(fā)。

記者:北大也有你這樣的例子。我記得當年我們上學的時候,學習的楷模就是北大畢業(yè)去當村支書的吳奇修,也是你們湖南人,你參加選調到基層當公務員,有沒有受到他的影響?

劉濤:我當時就知道他。說起來我跟他還有些淵源,我從張家界市團委調到省團委,他還是伯樂呢,當時他是團省委書記。不過我現在辭職搞農業(yè),除了跟我是農村出來的,了解農民、對農村有感情之外,也是受這些北大校友的啟發(fā)。

互聯網+農業(yè),我覺得還是大有前途的,我也有這方面創(chuàng)業(yè)的優(yōu)勢。我現在一邊干,一邊學,學習法律方面的東西,一些做得好的電商,也去學習一下,開闊一下思路。農村太需要有知識懂市場的年輕人了,就缺人帶著干。

記者:這么多年基層干部的經歷,對你今天創(chuàng)業(yè)有什么幫助?

劉濤:當然有很大幫助。跟那些一畢業(yè)就創(chuàng)業(yè)的大學生比,我還是有很多優(yōu)勢。從大學一出來,懂得干什么呀。你的思維、資源都不夠?，F在號召大學生創(chuàng)業(yè),其實也很難的,成功率不會很高。公務員創(chuàng)業(yè)跟大學生創(chuàng)業(yè)不一樣,經過管理部門的鍛煉,見識和思維方式都不一樣。

我現在主要不是干活,只是回去偶爾跟他們干一下,我主要研究市場和運作模式,再就是尋求支持。需要資金去找銀行貸款,找農科院專家提供技術指導,還有怎么建網上平臺?，F在也有很多銀行表示愿意給我貸款,還有水果商主動找上門要求包銷我的水果。不過現在離收獲還早,搞農業(yè)需要一個很長周期。

談選擇:副縣長有七八個,劉濤只有一個

記者:在你們這,考上北大很不容易,這么年輕就當了副縣長,辭職搞農業(yè)是不是有點可惜,甚至像有人說的有點“浪費資源”?

劉濤:我不覺得是浪費資源,當公務員和做企業(yè),都是一種職業(yè)選擇,而且我覺得農村更需要回鄉(xiāng)創(chuàng)業(yè)的人。我搞農業(yè),是經過深思熟慮和廣泛調研的,也能承擔這個成本。即便創(chuàng)業(yè)失敗了,我也不用擔心生計,最差還可以找個工作,繼續(xù)把這個做下去。

選擇搞農業(yè),跟個人經歷和性格也有關系,我喜歡農村,還是習慣待在農村。改變它也好,拯救它也好,我愿意去做這件事?，F在政策導向是對的,但就是缺人去干,我現在雇的工人,都是50歲以上的,沒人帶頭不行啊。

記者:但靠一個人的力量,能改變多少呢?

劉濤:我能投入的財力確實有限,初期只搞了100畝,目前投入30多萬元,而且搞農業(yè)風險很大,也需要較長的周期。我是想通過這一百畝的示范,形成帶動效應。農民是很現實的,如果看到有收益,他就可能加入。到時候我提供技術、種苗、肥料,統一品牌和標準,你按我的要求生產,然后統一銷售找市場,比種玉米賺多了。一畝地賺一萬塊錢,就是很可觀的收入。

現在我們那個地方的風氣也在改變,有了干活的熱情和積極性。以前叫不到人,一天給100元也不干,打個麻將也能贏幾十塊呢。但他們看到土地能帶來收入,就愿意做這個事情。

記者:當副縣長也能通過積極履職幫助農民脫貧致富啊,而且能幫助更多人,為什么非要辭職自己創(chuàng)業(yè)?

劉濤:一個成熟體系內的公務員,很多時候就是個執(zhí)行者,有一套工作程序,有各自的職權范圍,其實能做的事也很有限。我們縣里干部,都有扶貧、駐村的任務,也可以幫助農民解決一些實際困難,但很多時候改變農村面貌,不能只靠行政力量,還要靠產業(yè)、靠市場的力量。比如我們可以幫他們爭取資金修條路,但也就是出行更方便一些,沒有產業(yè)和產品,農民還是無法增加收入,沒有穩(wěn)定的經濟來源。

發(fā)展產業(yè)還是需要有人帶頭,但現在農村最缺的就是人才。城市把精英都收割走了,青壯年勞力也被城市收割走了。投入在農村建設上再多,也得有人去落實。我老家山上這幾年都修了水渠,但沒有人用。

記者:可是公務員也得有人干啊?

劉濤:現在不缺公務員,但農村卻非常缺人。一個縣副縣長有七八個呢,但對我老家的農民來說,能帶領他們搞農業(yè)致富的,可能只是一個人。

記者:湖南省剛發(fā)布了鼓勵黨政機關工作人員創(chuàng)業(yè)的文件,這是不是更促使你下了決心?

劉濤:我看到了那個文件,但那只是一個號召和倡議性的東西,沒有特別明確的支持措施。不過這個導向是對的,公務員就應該能進能出,可上可下。如果官員和企業(yè)界人才能夠有更多機會雙向流動,那就更好了。